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河北省擁有一處在史學界舉足輕重的研究平臺——河北大學宋史研究中心。
這座宋史研究重鎮(zhèn)能崛起于河北,要歸功于已故歷史學家、當代宋史學界泰斗漆俠。
漆俠祖籍山東,1953年,正逢而立之年的漆俠,因“歷史問題”受到處分,調(diào)入天津師范學院(今河北大學前身),感念河北大學危難之際的“收留”,自此他扎根河北,在河北大學度過了近半個世紀的“教書匠”生涯,直至2001年去世都未曾離開。
走近河北大學宋史研究中心,讓我們共同追憶屬于這座研究機構(gòu)和它的奠基人漆俠的一段往事。
師從名師立志研究宋史
晚年漆俠。
在河北大學宋史研究中心,有一間專門的漆俠紀念室。紀念室進門左側(cè)是一排書架,右側(cè)是四張沙發(fā)椅,靠窗擺放著寫字臺,寬敞明亮的室內(nèi),一塵不染。
這一切,都是依照漆俠生前辦公室的舊貌布置的。正對窗戶的墻上,掛著漆俠的遺照,上書:“史苑巨擘,宋學泰斗,盛名垂千古;學界宗師,教壇昆侖,桃李競芬芳。”
2001年,這位當代宋史學界的泰斗、原河北大學教授漆俠去世,消息震動史學界。
成為宋學泰斗的漆俠,在少年時代就立下了史學之志。
1923年生于山東巨野的漆俠,自小就喜歡讀歷史故事、名人傳記。
抗戰(zhàn)爆發(fā)后,家鄉(xiāng)淪陷。1941年,漆俠隨山東**學生來到四川綿陽國立第六中學讀高一,這一年漆俠18歲。到六中后,“對理工全無興趣”的漆俠,大把的時間都耗在文史類書籍上。
高中期間,漆俠讀完了《史記》《前漢書》《后漢書》《三國志》以及江藩的《漢學師承記》、皮瑞錫的《經(jīng)學歷史》、趙翼的《廿二史札記》、梁啟超的《歷史研究法》。
高中二年級的一次作文課上,當老師問及每位學生高中畢業(yè)后的志向時,漆俠說他的志向在于“立言”,要追隨于司馬子長(司馬遷)。
這一志向雖飽含少年意氣,卻成了漆俠一生為之奮斗的目標。
1944年,漆俠考入國立西南聯(lián)合大學歷史系,1946年秋后轉(zhuǎn)入北京大學歷史系學習,讀三年級。
這個秋天,漆俠結(jié)識了日后的恩師,時任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、宋史專家鄧廣銘。本來對畢業(yè)后學術(shù)方向有些迷茫的他,自此決定“追隨先生(鄧廣銘)學習宋史”。
漆俠在他的回憶錄中,這樣記述了聆聽恩師《宋史專題研究》第一堂課的情景。
“第一堂課,先生以魯北話作為基本的普通話,說得非常清楚,而真正吸引人們的則是先生講課的內(nèi)容……先生從宋的立國形勢,北有強鄰契丹遼國,京都開封又系四通八達之地,由此論述宋代‘以兵立國’,以養(yǎng)兵作為基本國策。與此同時,對凡是有危害于**統(tǒng)治的諸因素,‘事為之防,曲為之制’,結(jié)果是以‘防弊之政,作立國之法’,為歷代所未有。先生對宋代立國規(guī)模的論述,無論從廣度上還是從深度上看,不僅是當時學術(shù)界絕無僅有的,而且這些論點,經(jīng)住了歷史的檢驗,愈益證明它的正確。”
1984年漆俠(左一)與老師鄧廣銘在香港參加國際宋史研討會。
雖然選修了鄧廣銘的課,但漆俠起初并未與老師交談過。促成漆俠踏上宋史研究之路的,是一個偶然的機會,兩人的幾句對話。
“我考入大學之后……利用卡片抄錄一些材料。期終考試時,我的這些卡片放在桌面上,先生經(jīng)過時看了一些卡片,他笑著問我:‘你打算學宋史?’我說是。接著先生說:‘你有工夫可以到我家去。’自此,我總是隔些時候到先生家去,向先生提問。先生不但回答我提的問題,還指定我看哪些書。許多書是從先生家借的,除借之外,先生還給了許多書……充實了我的書架。”
1948年,漆俠大學畢業(yè)考入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史學部,成為鄧廣銘先生的第一名研究生。自此,漆俠開始踏上中國古代史特別是宋史研究的學術(shù)道路。
專著填補宋史研究空白
在國立西南聯(lián)合大學讀書時的漆俠(前排中)。
漆俠自20世紀四十年**始投身史學研究,使其在史學研究中嶄露頭角的,是在宋史研究領(lǐng)域頗具開創(chuàng)意義的《王安石變法》一書。
至今,對于王安石變法進行科學、系統(tǒng)、全面研究的,業(yè)內(nèi)首推漆俠。
王安石變法,是宋代也是中國歷史上的大事,但自南宋初年到晚清近八百年間,因為材料欠缺或研究者見識不高,很少有人進行深入研究并客觀評價王安石變法。
到了20世紀三四十年代,對王安石變法的研究出現(xiàn)一個高潮。學者們開始運用近代科學的觀點和方法重新評價王安石及其變法,以梁啟超的《王荊公》影響最為持久。
20世紀五十年代之后,以唯物史觀為指導的史學工作者對王安石及其變法作了再評價,其中代表性成果之一,就是漆俠的《王安石變法》。
《王安石變法》一書,對北宋封建王朝的政治、經(jīng)濟、軍事、對外關(guān)系等方面進行了深入研究,并借此揭示了王安石變法的廣闊社會背景,闡明了變法的醞釀及其最終成熟原因,論證了新法的來源、內(nèi)容、實質(zhì)和變法過程中的復雜曲折的斗爭,并且指出了變法最終失敗的根源所在。
鄧廣銘也曾給予此書高度評價。他說,“在(20世紀)五十年代后期,上海人民出版社印行了漆俠教授的《王安石變法》一書,對于熙寧新法進行了認真探索,超越了前此所有的同類著作。”
《王安石變法》的出版,在海外也產(chǎn)生了較大關(guān)注和影響。
當時,日本、蘇聯(lián)的學者都為此書寫過書評。漆俠的**、宋史專家陳峰,20世紀九十年代到德國慕尼黑大學訪問時,該校一位漢學家聽說他是研究宋史的,立即將一本出版于1959年的《王安石變法》拿了出來。
如果說《王安石變法》是漆俠的成名作,那么1987年、1988年出版的《宋代經(jīng)濟史(上下冊)》則是他的代表作。
《宋代經(jīng)濟史》近百萬字,是我國經(jīng)濟史和宋史研究中的里程碑式著作,曾獲首屆全國高等學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優(yōu)秀成果獎一等獎,作為史學類經(jīng)典被中華書局《中國文庫·新中國60年特輯》收錄,也被商務(wù)印書館收入《中華現(xiàn)代學術(shù)名著叢書》。
《宋代經(jīng)濟史》從人口、墾田、水利、經(jīng)濟作物、經(jīng)營方式、土地所有制形式、賦稅制度等方面,全面論述了兩宋300余年間社會經(jīng)濟關(guān)系發(fā)展演變的全過程,重點研究了宋代農(nóng)業(yè)生產(chǎn)、土地關(guān)系、手工業(yè)發(fā)展、國家專利制度、商業(yè)和城市經(jīng)濟、對外貿(mào)易、貨幣及經(jīng)濟思想等問題。
該書被史學界譽為“新中國成立以來第一部大型的、具有很高學術(shù)價值的中國古代經(jīng)濟史斷代研究的專著”,是“填補空白的奠基性巨著”,是中國經(jīng)濟史和宋史研究中的“一部里程碑式的著作”。
歷史學家王曾瑜研究宋代經(jīng)濟史多年,《宋代經(jīng)濟史》出版后他曾寫了一篇書評,稱此書“集大成”。他在書評中寫道:“人們喜歡用集大成一詞形容某人的學術(shù)成就。我想,用此詞形容《宋代經(jīng)濟史》一書,是當之無愧的。”
除了“集大成”的贊譽,在《宋代經(jīng)濟史》一書出版后,學界開始有“青出于藍”之謂。
1987年,原天津師范大學教授景戎華在《讀書》上發(fā)表文章,稱“漆俠先生的宋代經(jīng)濟史研究,近年來創(chuàng)獲甚豐,特別是已經(jīng)震動了素以治宋代經(jīng)濟史著稱的日本史壇。漆氏乃鄧氏之高足,可謂‘青出于藍’。”
漆俠的同學、原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張守常,說漆俠“是同班同學中做學問的成績最好的一個。(他)后來主要是研究宋史,特別是宋代經(jīng)濟史,其成就是超過了鄧廣銘先生的。”
高徒出于名師。在漆俠看來,他在學術(shù)上取得的成績,是站在了老師的肩膀上。
在回憶老師的文章中他講道,20世紀宋代史學研究領(lǐng)域,“真正能盱衡天水一朝史事的,只有先生”,“先師鄧廣銘先生的研究給后人開創(chuàng)了廣闊的道路,我們應(yīng)當繼承下來,并沿著這個途徑繼續(xù)探索,使此前的研究得到更進一步的發(fā)展。”
晚年一手創(chuàng)建
“宋史研究第一重鎮(zhèn)”
1987年漆俠(右一)在宋史研究室小院內(nèi)與師生交流。
河北大學宋史研究中心,是國內(nèi)宋史研究領(lǐng)域唯一的“教育部省屬高校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”,是海內(nèi)外宋史研究人才最集中、宋遼金史資料最豐富、宋史研究信息最靈通的科研機構(gòu),被譽為“宋史研究第一重鎮(zhèn)”。
如此重要的學術(shù)研究平臺,正是漆俠晚年嘔心瀝血、一手創(chuàng)建的。
1953年,正逢而立之年的漆俠因“歷史問題”受到處分,從中國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調(diào)入天津師范學院(今河北大學前身)。感念河北大學危難之際的“收留”,自此他扎根河北,在河北大學度過了近半個世紀的“教書匠”生涯,直至去世未曾離開。
1982年1月14日,經(jīng)河北省高等教育局批準,在河北大學創(chuàng)建獨立的科研機構(gòu)宋史研究室,由漆俠任宋史研究室主任。
宋史研究室成員高樹林回憶,初創(chuàng)的宋史研究室最初連固定辦公地點都沒有,創(chuàng)立半年多后,才搬入河北大學北院第一教學樓的一間辦公室,后又**至河北大學南院靠近學校禮堂的一所小院落。
有固定辦公地點后,漆俠帶領(lǐng)全室人員訂購報刊、書籍,創(chuàng)建了書籍報刊資料室,并赴北京購買了大量研究宋史的基本書籍。為了充實資料室,漆俠甚至把自己購置的線裝本《宋會要輯稿》等放到資料室,供師生查閱。
從無到有,從小到大,宋史研究室便是今天河北大學宋史研究中心的前身,而河北大學宋史研究在漆俠的帶領(lǐng)下不斷深化。
**歷史學者黃寬重評價漆俠對河北大學宋史研究的貢獻時,借用**學人贊譽傅斯年創(chuàng)建中央研究院的評語,認為漆俠完成的也是“一個無中生有的事業(yè)”。
漆俠長于史學研究,卻并未因此耽誤本科生和研究生的教學。他一直將“學然后知不足,教然后知困”作為自己的座右銘,培養(yǎng)了眾多教學和科研人才。
1955年9月考入天津師范學院歷史系、后執(zhí)教于河北大學歷史系的王岸茂,清楚記得漆先生上課的情景:
“只見一個年輕人走上了講臺。穿的是很平常的棉衣和棉鞋,戴一頂舊棉帽子,一只耳朵在帽頂上覆蓋著,另一只則耷拉在一邊。這種隨隨便便的樣子,在校園里還是第一次看見,感覺很特殊很新鮮。可是聽了幾節(jié)課后,都認為這個老師講得好,史實清楚,觀點明確,有條有理,講課水平顯然高得多。”
史學專家、漆俠的學生裴汝誠則感念學生時代老師寄給他的60元購書款。
1956年中華書局縮印出版了《宋會要輯稿》,征求預訂。在東北師范大學歷史系讀書的裴汝誠很想購買此書,但因經(jīng)濟困難一時無力購買,幾經(jīng)考慮后給自己的老師漆俠寫了封信,說明想借錢購買此書。他很快收到老師的60元匯款和附信:“此書為研究宋史者所需之書籍,速購。”裴汝誠喜出望外,深受感動。
事實上,當時漆俠的家庭負擔也很重,吃穿都十分節(jié)約,但助學生買書卻毫不遲滯,慷慨解囊。
除了科研和教學之外,入校后不久漆俠便開始指導青年教師。天津師范學院歷史系規(guī)定,每位來校或留校任教的青年教師都要接受一位“老教師”的指導。漆俠雖然年輕,卻因為水平較高,被列入“老教師”之列。
漆俠在指導教師及他的研究生時,常常要強調(diào)基本功深厚的重要性。
在一份1989年的《教學工作總結(jié)》中,漆俠寫道:“只學歷史,學不好歷史;只學宋史,學不好宋史。”“要在專(斷代史)的基礎(chǔ)上通(通史),要在通的基礎(chǔ)上專。”“搞斷代研究,必須以通史為基礎(chǔ);搞通史,必須以斷代研究為基礎(chǔ)。”“一個扎扎實實的基礎(chǔ),才能在史學上有所成就。養(yǎng)成一個好的學風,才能在今后的工作中向更遠大的目標前進。”
斯人雖去,斯文猶存。漆俠的學術(shù)道路和建樹,治史特色及品格,都將繼續(xù)澤被學林。 (記者 李冬云 通訊員 王曉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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尊師重道 嘉惠學林
尊師重道的優(yōu)良傳統(tǒng),在漆俠身上體現(xiàn)得淋漓盡致。在半個世紀的學術(shù)生涯中,漆俠以實際行動詮釋了對老師的敬重與感激。特別是到了晚年,漆俠本人也需要別人的關(guān)懷照顧,可他心中還總是牽掛著自己的老師。
作為鄧廣銘培養(yǎng)的第一名研究生,生活中,漆俠面見恩師時總是畢恭畢敬,執(zhí)**之禮。
漆俠**李華瑞對1991年8月北京舉辦國際宋史研討會時,漆俠帶其到北大朗潤園鄧廣銘家中匯報會議議程的情景記憶猶新。
“那天進門落座后,漆俠師的恭敬和拘謹都在一聲帶有濃重山東鄉(xiāng)音的緊張問候中傳遞出來,‘老師,您好,我是來給您匯報國際宋史研討會的’,漆俠師一直前傾著身子面向鄧先生,椅子只坐了前半截,匯報完一個問題,就問一句‘老師,這樣行不行’。”
鄧廣銘晚年生病住院,漆俠不顧自身哮喘進京探望,并在鄧廣銘八十壽辰時,帶病從保定趕往北京,為恩師祝壽。
但許多人并不知道,正是出于對恩師的敬重,漆俠在此前很長一段時間,并不愿讓他人知道自己是鄧廣銘的學生。
“1953年底,我在近代史研究所工作中出了岔子,開會批判。加上其他的一些因素,在一個時期之內(nèi),我既不愿意說自己是先生的學生,也不愿意別人知道我是先生的學生,唯恐有損先生的清譽。”漆俠在回憶恩師鄧廣銘的文章中,講述了當時自己內(nèi)心的慚愧與不安。
對于自己的大學老師、歷史學家張政烺,漆俠也尊敬有加。
“1988年,我去濟南參加山東大學博士生的**答辯,碰上張政烺苑峰(字)先生。張先生雖然沒有指導我**,但他對我的厚賜終生不敢稍忘。我的心目中,苑峰師同恭三師(鄧廣銘)都是我的恩師。”漆俠曾這樣講道。
漆俠時常向后輩談及老師張政烺學問上的博聞強記、造詣高深,以及自己報考北大文科研究所史學部研究生時,老師對他的鼓勵和幫助。
漆俠臨終前辦的最后一件事,是向自己的老師——著名歷史學家、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周一良的家屬起草一份唁電。然而,這封飽含對老師敬重和哀思的唁電還未發(fā)出,漆俠便與世長辭。 文/記者 李冬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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